他们的次贷十年︱安娜:在危机中做过保姆的俄罗斯女硕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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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02-07 01:09

澎湃新闻 刘筝  制图

姓名:安娜

职业:荷兰莱顿大学神经科学硕士

居住地:荷兰·莱顿

我的室友,安娜,今年33岁,俄罗斯人。去年九月,我们相识于荷兰莱顿(Leiden)。安娜在莱顿大学读神经科学硕士。

在读硕士前,安娜工作了10年。30岁时,安娜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个读书的时机。她申请了两年,最后拿到全额奖学金来上学。

(一)

10年前,她从莫斯科市立教育心理师范大学(MSUPE)大学毕业。她在那里读了5年教育心理学,励志于从事特殊教育工作。但毕业后,她赶上了2008年爆发的俄罗斯经济大萧条。出于经济条件的考虑,她放弃了自己的本行,开始了近4年的保姆生涯。

2007年春天,美国爆发次贷危机。一些投机机构为挽回在次贷危机中的损失,试图炒高石油价格。在这一背景下,国际油价一路走高,创下一桶原油(159升)147美元的高价。依赖于石油出口的俄罗斯,经济一片繁荣。但随着次贷危机蔓延至全球,全球金融海啸爆发, 2008年下半年国际油价下跌70%,俄罗斯经济受到严重影响。在金融市场方面,俄罗斯央行拥有一千亿美元的房屋抵押贷款,这笔投资因房利美和房地美的破产而泡汤。7月24日,俄罗斯主要矿业集团Mechel的股票价格下跌了38%。俄罗斯联邦移民局(Federal Migratory Service)在11月宣布,1123家俄罗斯公司将临时解雇4500万名员工。12月9日的官方数据显示,失业率在11月中旬达到高峰。12月3日这周的失业人口增加到了13.15万人,俄罗斯食品价格通膨率在11月底达到15.3%。

在美国次贷危机爆发的2007年,俄罗斯城市索契申办冬奥会成功,政府向人们宣布这将是一场伟大的盛事。但一年后,国内经济形势恶化,同时面临着奥运建设的压力,政府开始削减各项福利补助。原本为鼓励莫斯科学生按专业就业的补助不得不取消,与安娜专业相关的特殊教育工作者的补贴也面临削减。

这一年,开始在特殊学校工作的安娜每月只能拿到400欧元工资,而当时房租大概就需要500欧元。在大学毕业前,安娜预计如果去特殊学校工作,每个月能领到1000欧元薪水。“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”,拿到第一笔薪水的她觉得困难重重。

“我所在的那所学校气氛很保守,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不平等。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氛围,同时也很难和其他教师打成一片。”不理想的工作环境和低廉的工资水平让安娜萌生了换工作的想法。有一天,她无意间打开报纸,在角落里看见莫斯科一家购物商场正在招聘清洁工,月薪400欧元。她吓了一跳,无法相信清洁工的工资和老师的一样高。她开始思考自己在大学受到的教育,怀疑过去五年是不是都白费了。

当时的安娜想起十年前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。

1998年俄罗斯的经济危机曾使卢布大幅贬值,许多百姓一夜间倾家荡产。俄罗斯大量公司倒闭,失业率翻倍。安娜的父亲是一名程序员,在这场危机中失业了两年之久。他曾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学习数学、物理,是俄罗斯太空猴计划的参与者之一。现实强大的逻辑似乎足以冲破一切,那一年安娜的父亲不得不去街头卖儿童漫画书,全家人都去慈善机构领二手衣物。而父亲的同事,因为无法理解现实的变幻与荒诞,开始酗酒。因为酒精中毒,父亲的同事在经济复苏前就去世了。

安娜十八岁时,大学第一年。

有关那一年的记忆,就如同安娜在学校里吃到的土豆,味如嚼蜡,却又深入骨髓。当时学校为多个孩子的家庭提供免费的廉价食物,家里没有食物的安娜便在学校吃了一整年。她记得放学回家后,打开冰箱,里面总是空荡荡的。在经济危机中,安娜的父母面临着离婚的风险。需要在家抚养三个孩子的妈妈开始无止尽地责怪爸爸。一年没有交水电费,让她感到很害怕。有时候因为交不起钱,一家人都被人从家中赶出来。“当时我们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硬币。”

同样是因为经济危机,10年后,作为女儿的安娜得以重新“回味”父亲当年不得志的感觉。“相信我,经历了1998年,后来的一切都变得可以承受。”她这样对我说。

最初安娜想过继续念博士,她的老师邀请她参加一个盲聋儿童康复的项目。但是俄罗斯政府不为博士买单,如果读博士,她的全部收入都来源于在学校教学的工资,同样是每月400欧元。

她还想过去一家自闭症康复中心工作。这一中心研发了独特的自闭症疗法。安娜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,但对方要求她全职义务工作一整年,之后才会看有没有合适的职位,考虑要不要留下她。

在四处碰壁之后,朋友问安娜想不想做保姆。对方家庭有两个小女儿,妈妈需要上班,没法全天照顾。安娜决定试试这份工作。那个月她收到了1000欧元的工资。说到这里,她张开双手,将头向前伸,并瞪大了眼睛。“你敢相信吗?”从工作量的角度看,她觉得相比于学校,保姆的工作轻松不少。她不需要批改作业,不需要写论文,还可以拿到多一倍的工资。“唯一的问题是保姆在俄罗斯不是一份正式的、体面的工作。”

2010年,安娜和小姑娘Marfa在一起。

(二)

安娜的父母和其他亲戚几次劝她回到学校。但安娜知道,她需要钱养活自己。她经历了一段很纠结的时期。生活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缝,过去和未来无法连接起来,曾经的设想都泡汤了,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变得一钱不值。

她一直在与自我认同、社会认同作斗争。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,不想因为职业被人白眼相看。有几次,她也想回到学校,回到教育的岗位上。她时常想起和那些特殊的孩子相处的时光。困难,却有价值。

她甚至产生幻觉,也许断裂才是生活的常态。有一天,她突然发现,因为当保姆的时间太长,无暇保持心理学的训练,她已经把过去学到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。她说,“有时候我很后悔。我会想是不是自己不够崇高,太在乎自己的利益。我是不是应该去选择做更有价值的事?”

2013年,安娜和雇主一家去塞尔维亚旅行。

在保姆生涯之后,她又去了一家制药公司工作了五年,虽然工资高,但让安娜觉得离自己的内心渐行渐远。安娜面临着人生中的第三个十年。她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抓住机会,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回到校园。她去乌特勒支大学学英语,此间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申请,最终如愿来到莱顿大学,拿着全额奖学金读神经科学。“我在过去十年走了许多弯路,现在终于走到了这里。”课余时间她还兼职做过保姆,也做过清洁员。

如今她还会想起,1998年危机过后的一个下午,他们一家人来到重新开张的商店,兴奋得塞了一整个购物车的食物。“我甚至不想吃,觉得占有它们就会感到安全。”

安娜经历危机的那一年,我正在读初中。回想那一年,我也许经历着自己人生中对新闻、对政治最热血的时期。而直到今天,“危机”两个字才从纸面、笔尖苏醒过来,它不断地以立体的形象、不绝的回音敲击着我。我知道,危机不只是十年,它的血肉连缀着上一个十年,也开启了下一个十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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